藝海拾貝 | 茶馬古道

茶馬古道

□六河

　　傣家人用銀器喝茶，綠得鮮亮的茶水在銀器中翻滾，似乎要將塵世中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，一起翻滾進虛無。

　　傣家人信奉的潔凈無處不在，例如進屋前要脫下鞋子。西雙版納的風景更不用說，菩提樹、鳳凰花，都驚艷。瀾滄江鋪開來，夕陽西下，美得讓人憂傷。夾岸燈火鋪在江面上，這個時刻會想到魚類，它們是逆流而上，游向冰涼的雪山，還是順著江流，游向遼闊的海洋？這些神秘的事物擾亂著此刻，江面斑斕的燈火不斷變幻，每一寸光影的變幻都讓人敬畏。

　　西雙版納的茶馬古道會成為時間的標本。通往高原的馬隊在青石街上留下蹄印，寂靜的小鎮曾響起一串串鈴聲，馬的脖子上垂著銅鈴，隨著馬蹄的邁進，鈴聲變得清脆。游走的馬隊像一支游魚的隊伍，他們將游向哪里？一個馬隊，有一個馬隊的故事，每踏過一片山林，每走進一個鎮子，頭人都會以自己的方式留下遠方的消息。行走多年，每一年都會有新加入的成員，因為每一年都會有人退出，原因多種多樣，最多的是生老病死。新加入的成員，第一次遠行的經歷會記憶終生，會讓他在無數個深夜的夢中重現當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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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夜里，頭人坐在枯黃的燈下飲酒，特意為馬隊準備的烈酒和臘肉是茶馬古道的特色。每一杯酒下肚，都會把遠方的故事流淌出來。店家習以為常，關于遙遠山林里的虎豹，他們知道很多；關于遙遠城市里發生的變革，店家一直認為是馬隊共同的夢境。馬隊從夢境里走來，然后踏著細雨，再次走進夢境。只有馬背上馱著的貨物，散發出真實的茶香。

　　飲酒時，頭人與店家談著互不相干的話題，大家非常熟悉，不會觸碰對方的忌諱。他們也拉家常，彼此述說著對子女未來的擔憂，店家不會讓子女繼承自己的事業，頭人也不想讓兒子重走自己的茶馬古道。黑暗的街道上響起更夫的梆子聲，小雨停了，只有燈籠上滴滴答答落著雨水。頭人起身，撣了撣身上的長袍，戴上禮帽，上樓，進了自己的房間。

　　店家每天清晨將門板拆下來，用清水洗了街面，生起爐火，為馬隊準備吃食，招呼客人起床洗漱。清晨的人們都顯得沉默，夜里夢到故鄉，夢到女人站在原野的花叢里，野蜂在她的身邊嗡嗡唱歌，天上飄著潔白的云朵。

　　離著飯點還早，店家與頭人一起喝茶，用陶器煮茶，水則用山水。店后面是一片山林，不知何處來的山水順著屋腳流過，山水上漂著枯葉和落花。店家在山石上鑿出一條小槽，讓水直接流進屋后的水缸里。這里的水煮著這里的茶，才對味。

　　過會兒，馬隊就會離開，有時要結算飯錢，有時則掛賬，馬隊成為鎮子的一部分，遠方的馬隊無人可知來處，也無人可知去處。但是，他們把一輩子交給了古道，古道記得他們，他們就不會憑空消失。馬隊走進黑色的大山，漸漸隱入白日夢中。店家將招待另一支馬隊，和他們談起同樣的話題，述說另一場雨的來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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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頭人與店家的故事還在繼續。此次，頭人會講到歷史，講到長安。在古長安，高大的宮殿內住著數不清的貓。茶馬古道的店家聽到陌生而遙遠的故事，知道頭人開始了另一場無關自己的夢境。

　　頭人微閉著眼，像所有的哲人一樣，知曉了所有人的秘密。如此看來，這些秘密本身，并沒有那么讓人著迷。雨滴落殿前，滴在士兵灰色的盔甲之上，他的懷里揣著千里之外一個女子的發絲。夜里他夢回故鄉，桃花正在開放，一些花瓣落在少女烏亮的頭發上。然后，春雨無聲飄落，田野里的青綠帶著味道闖入士兵的夢里。床前他的佩刀發出雪花落地的脆響，再柔軟的東西也會被輕易摔碎。

　　頭人口中的這名士兵將被派往西域，穿過河套地區，走入大漠，他將整日與馬和駱駝為伴。那里，清晨很少下雨。夜里人們生起篝火，靠在千年的樹下，星空觸手可及，仿佛大雨紛紛落下。他們日夜前行，終于在怛羅斯遭遇一場必將失敗的戰爭。一千二百多年前怛羅斯河湟湟流過，士兵們用冰涼的河水清洗修長的唐刀，遠山的積雪映照著晨光，蒼鷹懸在高空。大食人藏在密林里，帶著哨音的箭鏃忽然如雨點般射來，林間的飛鳥受了驚嚇，一齊沖向天空，河水瞬間被大唐士兵的鮮血染紅……

　　雨，一直在下。當年，懷里揣著少女發絲的士兵并沒有陣亡，他們只是遇到了一場遭遇戰，沒想到這場戰爭竟打了幾十天，古老的怛羅斯河見證了一切荒誕。唐，大敗。懷揣著發絲的士兵僥幸突圍，然后，幾乎用了一生的時間回到故土，他懷里的那縷青絲也幾乎成為白發，當年桃花樹下的姑娘已不知所蹤，桃樹亦老，枯枝上落滿昏鴉，小橋已毀，古道上飄著雨花。

　　夜里，年邁的士兵枕著唐詩睡去，詠嘆調里，士兵變成一匹唐朝的黑馬，它沖進大雨，在高大的宮殿上似豹子一樣奔跑，黑色瓦片紛紛脫落，摔到地上，發出駭人的響聲。馬兒迎著閃電，似詩人一樣仰天長嘯，最終成為一首無字詩。